《藥》這篇小說,通篇是陰冷的。
故事中,華老栓在劊子手那買了一個人血饅頭,給身患癆病的兒子吃了下去。
但兒子最終還是死了。
魯迅在為《中國新文學(xué)大系》小說二集寫的序言里曾聊到:“《藥》的收束,分明的留著安特萊夫式的陰冷。”
墳塋,枯樹,灰路,破匾。
通篇壓抑下,唯有一處描寫色彩鮮亮。
“一只手撮著一個鮮紅的饅頭,那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。”
01 *底色
“人血饅頭”一詞,并不是先生的原創(chuàng)。
在我們的文化深處,是有不少對“吃人”的熱忱的。
哪怕在今天,在許多地方依然有人把胎盤撿回來包餃子。
那么在100年前的民間,大伙兒相信人血可以醫(yī)治癆病,實在也不算太過奇怪的事。
如今,人血饅頭已經(jīng)脫離了故事中對“舊時代愚昧者”的指代意義,轉(zhuǎn)而在字面理解上,被現(xiàn)代人賦予了新的含義。
2018年1月25日凜冬,35歲的創(chuàng)業(yè)者茅侃侃在家中打開了煤氣,*身亡。
這是一個年少成名,又迅速隕落的悲壯故事。
在他23歲的時候,曾憑借著Majoy項目一戰(zhàn)成名,受到各種主流財經(jīng)媒體的關(guān)注采訪,并與李想、戴志康、高燃一起,被戴上了“80后創(chuàng)業(yè)四大天王”、“京城四少”的高帽。
而人生的最后他在朋友圈寫下:“我愛你不后悔,也尊重故事的結(jié)尾。”
當(dāng)天夜間,前央視著名制片人兼主持人王利芬在其公眾號撰文,《茅侃侃的離世,掀開了創(chuàng)業(yè)殘酷的一角》,并迅速在朋友圈傳播。
第二天一早,王利芬在其微博上寫道:“今天早晨起來發(fā)現(xiàn),我的公眾號文章達到了10萬+……公眾號文章從未達到10萬+,努力皆有可能……先高興一下……請您關(guān)注。”
口吻欣喜,配圖大笑若狂。
這是我至今都會感到反胃的一件事。
以至于直到今天,看見“人血饅頭”這四個字我依然會本能感到惡心,并在類似選題面前,遲遲無法跨過道德困境。
02 墨茶之死
2021年1月21日晚,B站up主墨茶去世的消息沖上微博熱搜。
熱度持續(xù)到第二天17點45分,淹沒在兩個明星生孩子的消息中。
訃告由其好友在B站發(fā)布。
“高中成績很好,奶奶生病后家里借了許多錢,父母逃走躲債,留下墨茶一人面對生活。”
“前往成都做裝卸工,一個月八百,房租五百,三百塊的生活費,饑餓和勞作下患了胃病,痛到徹夜難眠。”
“被欠薪不發(fā),被老板踩斷了身份證,被詐騙。被群友接濟回老家,被家屬搶走房子,努力做一個好的up主。”
“收養(yǎng)流浪貓,為小貓買了舒化奶。”
“2021年1月4日,貧病交加,饑寒交迫下,22歲的墨茶死于酮癥酸中毒。”
正常人和糖尿病患者嚴重饑餓時,體內(nèi)能量供應(yīng)主要依靠脂肪分解,而脂肪分解過多即可造成酮體的堆積,引起酮癥發(fā)生。
基于此,在社交網(wǎng)絡(luò)中,這個22歲的青年,被廣泛理解為“餓死”。
去世前最后幾天,墨茶發(fā)動態(tài):“我老想吃草莓了。最近被病折磨的吃什么吐什么,然后特別特別想吃草莓。。??上Р葺F了。”
立冬那一天,墨茶曾對網(wǎng)友說:“家家戶戶都在吃臘肉飯,而我孤零零一個人,我好想有個家人啊。”
再往前,墨茶在直播途中暈倒在桌上,墨茶屢次提及想要吃肉,墨茶舍不得開止疼藥,墨茶煮了一袋叫“鹵肉面”的方便面。
大量的細節(jié)迎面沖來,一個活生生的人努力過然后于絕望中逝去了。
豐饒的細節(jié)包裹著“人生太苦”這味酒心,網(wǎng)友們流著淚大口咀嚼。
03 人人都吃人血饅頭
根據(jù)標(biāo)準(zhǔn)定義,人血饅頭多用以諷刺“利用他人不幸,來獲取利益”的行為。
兩大要素:不幸,獲利。
壞就壞在這個“獲利”上。
因為“獲利”的概念外延,是可以無限擴展的。
自媒體報道,賺人眼球,吃人血饅頭;
大V下場寫一些情緒性文字,宣揚自己的善良,獲取流量和人設(shè)認同,吃人血饅頭;
圍觀群眾寫下評論,表達觀點,鞏固了自己是“善良的”,“道德的”,“有人性”自我認知,吃人血饅頭;
圍觀群眾只看不說話,打發(fā)了自己閑暇時光,收獲了精神體驗,吃人血饅頭......
并且,根據(jù)一個人的道德潔癖程度,關(guān)于什么是“人血饅頭”,其可以接受的范圍是不一樣的。
有人認為,死者為大,求求大家都別討論了。凡是討論,皆為消費;
更多人認為,討論是有益的,但前提是,每個討論者都應(yīng)本著對生命的基本尊重;
同時也有一部分人認為,逝者已矣,關(guān)鍵是活著的人。媒體做自己的工作,大眾反省出有益的內(nèi)容,在尊重事實真相的前提下,大可暢所欲言?;诖耍麄兓蛟S會無意中忽視對生命的尊重;
以及一些如王利芬般*的人,借由死者本身,最大化追求自己的利益,毫無對生命的尊重,甚至也可以拋棄對事實的尊重。
04 解釋權(quán)歸多數(shù)人所有
墨茶事件,后來又“反轉(zhuǎn)”了。
隨著事件的發(fā)酵,虎嗅、澎湃、川觀等專業(yè)權(quán)威媒體開始跟進,并給出了諸多與最初版本不符的信息。
在記者走訪中,墨茶的老家還有其外公健在,家中家電齊全,門外有家畜肥豬,與“獨身一人,不得不前往成都打工”矛盾。
報道提到,墨茶母親經(jīng)濟狀況良好,不存在“父母因躲債外逃”。
在多方報道中,均提到墨茶與其家人關(guān)系不和,其母因要求自食其力而導(dǎo)致母子關(guān)系緊張。
而在其死亡前后,澎湃和川觀提到了“不接父母電話”的這一事件,并非墨茶主觀感受中的“沒有家人關(guān)心”。
更離奇的是,不少網(wǎng)友出面指證,墨茶此前還有一個ID“清羽”,有過網(wǎng)絡(luò)詐騙的前科,以各種旗號在群里借錢,然后消失。
界面報道也提到:“在外打工期間,墨茶因參與違法犯罪行為,多次被公安機關(guān)打擊處理。他曾用一個手機號與朋友聯(lián)系借錢,但這個手機號并非他自己所有。”
由于上述權(quán)威媒體給出的證據(jù)鏈不足,調(diào)查不夠深入,上述描述是否屬實,目前仍不確定。
但令我感到頭皮發(fā)麻的是,所有試圖對上述問題進行質(zhì)證的網(wǎng)友,統(tǒng)統(tǒng)陷入了“冷血,理中客,自以為是”的道德陷阱中,被大眾用一個標(biāo)簽直接定論——“吃人血饅頭”。
類似的,近期一名男子在昆明市云南師范大學(xué)附屬實驗中學(xué)門口持刀行兇致1死7傷,劫持一名人犯后被擊斃。
網(wǎng)友呼吁,媒體不要報道該殺人犯的人生,不要挖掘他施暴背后的動機。
并預(yù)設(shè)了立場,哪家媒體去做這件事,就是在洗白罪犯,“吃人血饅頭”。
至此,我終于明白了“人血饅頭”的定義。
正因為范疇極為靈活,所以用起來才足夠順手。
凡是大多數(shù)人所不喜歡的,都可直接等同于“吃人血饅頭”。
殺人,誅心。
05 祛魅
要說人血饅頭,吃得最著名的,還得是魯迅。
一篇《記念劉和珍君》,給他帶來了多少流量,多少名望,多少青年的崇拜追隨。
劉和珍君在府門喋血,而魯迅這硬骨頭,卻在家里常備木箱和網(wǎng)籃,時刻準(zhǔn)備逃跑。
這是一段反諷。意在表達“人血饅頭”用于階級斗爭的便利性。
老實說,這種概念極模糊,扣帽子極方便的垃圾詞匯,除了堵人之口,我再也看不到它的第二個價值。
王利芬之流固然可惡,但若要批評她,大可以用“漠視生命”、“精致的利己主義”來進行更準(zhǔn)確的指代。
而“人血饅頭”這頂惡狠狠的帽子,必須對其進行一次徹底的祛魅。
2018年,金庸去世。我站在地鐵上看窗外,滿心只覺得恍惚,幾度喘不上氣來。
2020年,科比墜機,我一遍一遍刷著新聞,直到今天還在看各種紀念科比的文字和視頻,內(nèi)心滿是悵惘。
可我不敢寫一個字,我本能畏懼這“吃人血饅頭”的帽子。
本文中,下圖的這段話其實是非常反人性的。
它直接以最大的惡意揣測每一個人,武斷認為每個人的任何行為都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,卻徹底無視了我們生而為人的基本感情。
沒有人是一座孤島。
每一個個體的死亡,都是人類整體的失去。
我們本能為同類的不幸而哀嘆,每一個生命的悲劇都值得被記錄。
如果這就是吃人血饅頭,那我終于想明白,不僅要吃,還要大吃,特吃,要理直氣壯,眼含熱淚地吃。
并且,具體還有以下這么幾種吃法。
第一吃,還原真相。
這是媒體的責(zé)任。
王利芬以極為難看的吃相,給后來的媒體工作者帶來了極大的道德困擾。
我在此呼吁廣大一線的媒體同仁,丟掉無謂的道德枷鎖,沖到第一線去,真正深入地把每一次事件的真相帶回到大眾眼前。
他們喜歡也好,不喜歡也罷,唯有在真的基礎(chǔ)上,其后的善和美才有意義。
第二吃,情感表達。
這是人類的本能。
《記念劉和珍君》如此,大V撰文亦如此。
生前何人,死為何事。
我們失去了什么,而逝者又留下了什么,難道這沒有記錄的意義嗎?
或哀傷,或憤怒,或悲壯,或慟哭。
悼念科比,祭奠自己的青春;
悼念金庸,給其以公正的評價;
悼念王偉,勿忘曾經(jīng)的守護;
悼念汶川,警示后世的危亡。
第三吃,得到好處。
這是亡羊補牢的唯一意義。
于死者,一切自然都是毫不相干的了。
但在生者,卻仍需要為自己和后輩們留一個更好的世界,然后活下去。
于是,真相變得異常重要。
唯有在真相的基礎(chǔ)上,我們才能真正定位到應(yīng)當(dāng)反省的核心問題。
誠然,要做到這些,我們要走的路還有很遠。
媒體公信,民眾思辨,政府反應(yīng),社會動員。
可眼下,我們在向何處去?
人們牢牢地站在道德的高地上,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,對所有的異見扣上“吃人血饅頭”的帽子。
整個社會無可避免地向政治正確的唯一方向滑去,試圖追求真相的人變得越來越不敢、不想再說話。
先生說:“衰亡民族,默無聲息”。
但沉默中尚可能爆發(fā),而比沉默更可怕的,是只允許存在一種聲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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